我想彻底打理一下我杂乱无章的生活。在小棚居，我每天被无止境的琐事碎务纠缠不休，我本来就有限的生命时间，全被它们破碎化，但不与它们反反复复地厮磨，我又能干些什么呢？事实上，漫不经心地寻找食物与打理生存空间，以及深入田园劳作，全身沾满泥水，也是一种享受和乐趣。然后，抽空翻书，冥思，静坐，散步，品茶，倾听访友，目视当下，俯仰远方，难道这些不是繁杂琐事吗？再者，听世声嘈杂，看车来车往，也皆会落入我世间事的老套。而崇山峻岭间的草木们独立于我的生活之外，它们又在想些什么呢？
如此庸人自扰之时，便可以丢开一切，放浪形骸于山野，进入丛林我就是丛林之王，俯近草木探视，倾听动物对话，而草木们抱朴守拙，精心塑造自己的生活，不望全新，在于沉淀，虽然离我高远，却又在某些地方与我紧密联系。在隐秘的深幽处，草木们一定与我同根相连。
【资料图】
南方的春天归来较早，它想尽快地照顾好了南方，又要着急地跑去照顾北方，春天勤劳地经营着大地，马不停蹄地南来北往，穿洋过海，一年里没有多少是闲着的时光。三月，铺了地毯似的山道两边，蛇莓在暖风的催促下，匍匐茎密集地连成一片，捂热土地，连通了光阴与土壤，连通了草坪与密林，无数嫩黄的小花朵点缀其间，每天不一样，挤挤挨挨，满满悠悠，大地仿佛有些盛放不下。
天的蓝，草木的绿，云的白，无边无际。来来回回走动的风，广阔，像梦一样摇动。
万物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一面，无论是形体还是内部，都被一层一层地包裹着，让人看不见其中的状况，越想看清越看不清。是不是蛇莓内心也暗藏着暴戾？在我们很多乡下居民的传闻里，说它请蛇作保镖，爱与蛇居住在一起，防止人畜踩踏。蛇有毒，听说蛇莓也有毒，强强联手，而蛇又以蛇莓的茂密藤蔓作掩护，隐身自己，虎视外界，这很让我的幼年心怀忐忑，我的脚丫子与手指从未敢接触过蛇莓碧绿的茎叶、嫩黄的花朵、宝石般的红果。看见它们的影子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远离着它们。蛇与莓，两个汉字，代表了两个物种，就像系鞋带一样被人们用误解连接了起来。汉字表达万物的时候，有时显得特别神异，汉字如同寰宇中浩瀚的暗能量，仅一字半语，就能够连通着万物隐秘的内心。“梅”，木字旁，是指一种木本植物，比如蜡梅、杨梅，而“莓”，草字头，是指一种草本植物，比如草莓、蛇莓。人们分辨得很清楚，但有时也融入了自己的偏见。蛇莓，呼叫它的名字，连我幼年的心里都瑟缩得有点发抖。
蛇莓的果，长得有些诡异，像草莓，又像漫画中天龙吐的血红珠子。四月中下旬，果期一到，蛇莓碧绿的茎叶间，便散着血亮亮的红果，浑圆，花生米粒大小，像红灯笼似的璀璨于草间，像毒蛇的背脊涂满了红红绿绿的色彩，亮着警示色，瞟一眼都让人瘆得慌。大人在我耳边时常会以教训的口吻严正申明，蛇莓的果实不能吃，蛇虫来来往往地爬过，有毒。也因此，蛇莓便有了十余个别名：蛇泡爪、蛇盘草、蛇含草、龙吐珠、麻蛇果、地莓等，这些名字大多与蛇有关。以貌取人，凭空感觉，这是不是人们认识上的误区呢？
所有的植物都想说话。蛇莓很想面对着我澄清我幼小时候的惯常认识，但它始终缄默不语。而今，我需得去野外亲口尝一尝蛇莓果的味道。人类的意识进入了宇宙，万物的走向便赋予了一层关于目的和意义的论辩。而咀嚼，就是咀嚼万物的某种意义。传闻蛇莓果有微毒，但我吃了几颗，少量摄取，无关紧要，其滋味无法赞美，平淡寡味，像人不需要喝水的时候尝到的水的味道，与草莓、茅莓、覆盆子诸类，根本无法相比。但无味也是一种味道，且吃了也不至于会倒地身亡。其实，蛇莓果肉中富含多种维生素，有一定的食用利用价值，终因味道平平，无人作为水果类植物种植。蛇莓为蔷薇科植物，可制作对环境全无害的土农药，还可制作成有机肥料。中医认为，蛇莓全草可入药，有抗癌、增强免疫功能、抗菌的作用，还具有清热解毒、凉血止血、散瘀消肿的功效。作为中草药倒是可以大面积种植的，六至十一月采收，会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。每一类草木，看似平常低微，即使是所谓的毒草，也有它了不起的品质，只是我们现在的认识范畴和利用万物的能力极其有限而已。
在荒野，蛇倒是经常能够碰见，但我很少发现它们穿梭于蛇莓丛中，伸出一个冷冰冰的三角脑袋，长长的身体，花花绿绿，嗖一声窜出来，恍若风霜陡生，教人冒出一身冷汗。蛇带着致命武器，弯弯曲曲，偶尔路过蛇莓草丛的情况虽然也总会是有的，但蛇与蛇莓的关系，其实并没有传闻中说得那么紧密。鼠类可能常常会藏身于蛇莓的密叶之中，蛇觅食物抓老鼠，蛇莓丛里偶尔会成为关于性命攸关、生死存亡的厮杀战场，由此，蛇与莓，自然而然地被眼尖的人们联系了起来。
一株普通的草木内部，到底藏没藏宇宙的秘密，风会问，大地不言，星星也不语。蛇莓的匍匐茎慢慢爬行，爬至几十厘米就止步，让新生的茎蔓继续爬行。茎蔓爬累了，茎节上就生出根须，插入土壤，驻足休息。一枚两三厘米长的叶柄，举起了三片小叶子，构思巧妙精致，它一点儿也不愿意铺张浪费，节省了很多建筑材料。碧绿的叶片上，边缘浅裂，叶脉纹路规整，清晰可辨，每一枚叶子都显得柔嫩娇美。在百草中间，体型矮小的蛇莓，总是深藏不露，倒卵形抑或棱形圈定的叶片里，一定深藏着大宇宙的秘密。
一些植物的花朵好看，而有的植物的花朵品相，实在无法让人赞美。蛇莓的藤蔓优雅，色彩柔美，而它的花朵又真正做到了锦上添花，更为全株的亮点。蛇莓为五瓣花，其花瓣、花蕊、子房都呈现亮黄色，鲜艳、俏丽、温暖，点缀于万绿之中，若星星一般明亮耀眼，令人不忍心去践踏，如此生动的植物，让人安静，稍有肆虐与粗暴之心生发，看一看蛇莓的亮黄花朵，闪闪烁烁，宁静温馨，灰暗之意瞬间就会全然烟消云散。小小的植物——蛇莓，不仅可以医身，还可以疗心。
蛇莓给我的童年时光带来了许多欢乐。一群放牛或拾柴的孩子，做完了父母规定的事情后，大家会招呼在一起，捡拾各种野菜，摘取各类野果，粉红碧绿，铺满一地，把蛇莓的红果、毛茛的绿果以及它们翠绿的叶子和嫩黄的花朵堆放在一处，用几厘米长的小木棍在地上修建数座草房子，半个时辰垒砌了一个锦衣玉食的村庄，大家围起来载歌载舞，玩起了炊烟袅袅的“集体大聚餐”，直至霞光褪去，月上东山，还舍不得归家。以草木为媒，与大自然无缝亲近，总会给人留下情境已不可再现、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。
来源：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